【温赤八周年】白马笑东风 · 上

千雪孤鸣记得很清楚,在他十六岁那一年,苗疆发生了一件大事。

事实上,苗疆远处西北苦寒之地,气候恶劣、物资贫瘠,在中原与苗疆接壤的边境上屡屡发生战事,每一次或胜或败、或夺得疆土或伤亡惨重,无一不是大事。只是对于自小就习惯于刀头舔血的王族公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有客自远方来更令人兴奋。

使者来自遥远的东瀛,十几人的使团,带来了东瀛的丝绢、美女、和一种叫做“清酒”的十分不带劲的酒。领头之人是一名看起来比千雪略微年长的少年,面容精致白皙,稚气未脱,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慑力。迎接使团的仪仗队伍从王帐一路延伸到三里外,鼓声号角中那少年神色肃然缓步走来,他身穿一件黑色羽织,艳红长发高高束在头顶。草原上的劲风吹得王旗猎猎作响,那头红发便跟着随风飞扬。

老苗王说,东瀛使者名唤赤羽信之介,乃西剑流军师,他是来共图割据中原的大业的。那时候千雪才知道,在东方大海彼岸也有一群人觊觎着中原宝地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而这样一颗有意竞逐天下的野心,竟包藏在如此青涩的身躯里。

有一个瞬间,素来向往悠闲生活的千雪小王爷心中头一次升起了一点点身为苗疆王族的责任感,虽然也仅仅是稍纵即逝。

不知老苗王是否从哪里听过赤羽信之介的威名,年近花甲的霸主对未及弱冠之年的少年军师没有丝毫轻视之意,非但以上宾之礼待之,一连几日设宴款待,更召集众位经验丰富的老将,与其一同谋划未来战略。

很快,半个月时间过去,东瀛使团准备启程返航。从苗疆秘密入关、一路南下抵达东海港口还需一两月,苗王命人套了两车烈酒,又挑选十几位苗人女子请赤羽带还东瀛、献与流主,口称欲与西剑流永结秦晋之好。

赤羽淡然地在两列美女之间走过,审视的目光仿若在打量一件件器皿。末了,他微笑回身,双手执扇对着苗王拢袖行了一礼,道:“多谢苗王美意,只是这些女子赤羽不能带回。”

“怎么?赤羽军师嫌我苗疆美人不如东瀛女子?”

“非也,本师实欲向苗王求取另一样苗疆特产。”

“何物?”

“马。”

老苗王怔了怔,继而抚须大笑。苗人是生长在马背上的部族,苗疆别的没有,唯独草美马肥。青天碧草,一马平川,雄鹰在天空盘旋,骏马在原上驰骋,这便是苗疆的财富。

当即苗王亲自陪同赤羽前往马场,为使团挑选十数匹温驯骏马。适逢旁边一围栏中突然传来一团混乱的马嘶,其中夹杂着人声呼喊。随即只闻一阵撞击之声,半截木栏被整个撞飞开来,一匹未上鞍的枣红色野马冲着人群猛冲过来。

这匹马来势汹汹,却不似受惊乱窜。马头不足五尺高,比起草原上的高头大马实在可说纤细,但马身矫健非常,鬃毛在阳光照射下反射着红光,似有血液渗透皮肤。

围栏里一片人仰马翻,追在其后的驯马人一见人群中竟有苗王,顿时慌了神,连连喊道:“王上快躲开!这是新套来的野马,性子烈的很!”

此话一出口,随同苗王而来的苗人不惊反喜,个个摩拳擦掌。千雪碧蓝的眸子紧盯着枣红马,跃跃欲试的目光有如盯上猎物的幼狼,却见那东瀛来的客人将折扇往腰封里利落一插,足下一个纵跃,已然抢先向着马身飞扑过去。这下苗人纷纷面面相觑,眼中透出疑虑之色,就连千雪也蹙起眉心。

听闻东瀛是一座海上孤岛,东瀛多是擅水的渔人,只怕岛上之人从未见过如此性烈难驯的野马,更不要提擅长驯马的骑士。

然而赤羽信之介不闪不避,竟然正面对着野马高高起跃,黑色羽织迎风兜起,好像苍鹰展翼。他向马额上拍出一掌,借力凌空翻身,稳落在马背之上。野马吃痛,狂性大发,绕开人群左右疾奔,意图将背上人甩落下去。

未套衔铁和鞍鞯的马不仅难以驾驭,甚至骑马之人想要自保都很不易。好在这匹马个头不大,赤羽双腿夹紧马身,身躯低伏,紧贴着马背,一手拽住马背上的鬃毛,一手环过马颈,臂弯用力勒住骏马修长的颈项。

野马发足狂奔,绕了几圈又奔回围栏,开始用身侧撞击木栏。马身沉重有力,木栏登时被撞得四分五裂,马背上却已不见赤羽身影。驯马人“哎呀”大叫一声,心道不好,却见那马原地跳跃转了半圈,赤羽正低挂在马身的另一侧,垂落的红发几乎曳地,身躯看似摇摇欲坠,但内行人却看得分明,他单手双腿正稳稳当当地攀附在马身上。只见他扬手握拳,对着马颈侧面又是猛力击出一拳。

骏马凄厉长嘶,两只前蹄高高扬起,身躯直立起来。赤羽翻身回到马背上,依旧低伏身体,不动如山。再健壮的马也有力尽之时,在赤羽和苗王到来前这匹马就已在围栏里折腾了两个时辰,此时遇上赤羽这等难缠的对手,体力消耗得更快。蓦地枣红马四肢一弯,身体向侧面倒下,欲将背上人压在身下。赤羽心知这是野马所做的最后挣扎,早已起身跃开。

红马倒在地上,疲惫不堪地喘着粗气,赤羽当即跪坐在侧,抱起马首,顺着光亮的鬃毛生长的方向轻轻抚摸,低声安抚。驯马的苗人见他对马出手时力道掌控得恰到好处,制伏野马后立即温柔以待,已知他深谙驭马之道,心中赞叹连连,忙趁此机会给马套上了衔铁和马鞍。

老苗王抚掌大笑,走近围栏。赤羽起身再行一礼,道:“请苗王将这匹马赏赐给我。”

“这……”驯马人立即接话道,“这匹马是难得一见的汗血宝马,方才成年已是马群之首,我们捕来是要献给王上的。”

“既如此,君子不夺人所好,是赤羽僭越了。”

苗王却道:“赤羽军师驯马的本事,今日真令孤王大开眼界。这匹马送你也无妨,不过孤王有一个条件。”

“哦?”

“只要你能用这匹马赛过我苗疆骑士。”

千雪小王爷的眼顿时又亮了,还不待赤羽答复,他已抢着开口:“父王,让我来!”

赤羽微微一笑,又拿出他那把折扇来,在手心里缓缓敲击:“苗王的条件本师答应,只是千雪王爷不行。王爷贵为王族公子,若在赛马过程中有任何闪失,本师担待不起。”

千雪还欲反驳,却被老苗王阻止,只得悻悻然道:“那就让罗碧上。”青年将军罗碧,是苗疆战神罗天纵养子。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在军中颇有人望,隐有继承下代战神之名的势头,实为年轻一代中的翘楚。

这样的人物自然也是随行在苗王之侧的,他听了千雪之言,拒绝道:“马战是我专长,要我与东瀛军师赛马,是欺负他。”罗碧确也看见赤羽驯马的英姿,但他一向心高气傲,东瀛少年驯马的本事,在他看来也不过尔尔。

千雪便更加不快了:“我不能上,你不愿上,那要谁来?”

“温皇。”

听见这个名字,就连老苗王也暗暗点头。苗疆素有少年三杰,罗碧、温皇、千雪。其中罗碧与千雪两人均在朝中,只这个温皇是个闲云野鹤,不愿为王室做事。他的本事除了两位至交好友外,就连苗王也不曾亲眼见过。此人名声在外,让他来比赛算不得瞧不起赤羽,也不显得欺负了东瀛军师,若能趁机一观温皇实力,倒是一石二鸟之策。


两日后,那名唤温皇的少年来到王帐,穿着一身青色儒衫,手中摇着一柄羽扇。赤羽站在帐子外面,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怎么看这人都是个文弱书生,而且还是个汉人。据千雪王爷解释,温皇是个十成十的苗人,只是曾在中原汉地游学居住,学来了一套汉人的弯弯绕绕,若是让他“之乎者也”起来,能烦死你。

温皇听罗碧解释了苗王传他来王帐的缘由,当下唉声叹气。“我还以为唤我来吃席,要是知道叫我来动武,我便不来了。”顿了顿,他又道,“你们看我穿的衣服也不对,早知动武,我该换身衣裳。”一连找了几个借口,就是不愿上阵。

罗碧嗤道:“就知道你事多,千雪早给你准备了你爱穿的那身白衣大氅,由不得你废话。”

“唉,你们就是会占我便宜。”

正说话间,忽听王帐入口处传来一声轻笑,一人单手执扇撩开帘子,帐外刺目的日光一下子照进来,那头红发被映得格外耀眼。赤羽笑道:“本师也需更衣,权当陪你了。”

温皇眯了眯黝黑的眼眸,突然不说话了。

赤羽换下繁琐的羽织,改穿一身较为轻便的红黑衣裳,背后系上一件黑纱披风。他跟随千雪到达马场的时候,温皇已骑在马上等他了。

那原本儒生模样的青衫少年换了身白衣,最外套了一件银白鹤氅,一头黑发学着赤羽的样子系在头顶,束成马尾的样式。在他胯下也是一匹通体洁白的矫健白马,皎若夜幕皓月。他回过头冲着赤羽微笑,那神情与他初到王帐时已分外不同,多了几分沉稳和傲然。

驯马人牵过两天前赤羽驯服的那匹枣红马,赤羽翻身上鞍,温皇扬鞭一指前方,问他:“赤羽军师可知赛马路线?”

“知道。”赤羽轻轻颔首。百余里外,有一片胡杨林,林中有一座湖泊,湖周约六十里路程。从马场出发抵达湖边,绕湖一周再回到马场,便是今日的赛马路线。

温皇也不再多言,两人握紧了缰绳,场中一时一片寂静,唯闻呼呼风声。

三通鼓敲过,而后响起一声清脆铜锣,两人双腿一夹,汗血红马一马当先,率先冲了出去,马上人一头红发高高扬起,黑色披风翻飞。随即白马紧跟而上,那道银白身影与白马融为一体,被阳光照射如同蒙上一圈光晕。

青天白云下,草原一望无垠。随着骏马扬起两道尘土,一黑一白的身影飞快地缩小,很快便远奔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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