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国记paro 六

(本章酆湘)


安阖日将尽的时候,升山的人群怀着或死心或失望的心情,陆续下山去了。

楼麒依然正襟危坐在甫渡宫里。即使在每日照顾他起居的女仙面前,他也总是微锁眉头,一丝不苟的样子。

女仙们曾经调笑:“楼麒长大后要选一个什么样的王呢?”

“要是能叫楼麒不要整天板着脸就好了。”

“那楼王在初敕大典上,就要命令台甫讲个笑话了。”

“这也能乱说的吗?还不快住嘴!”

当年看着他长大的女仙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楼王当真命令他千里迢迢跑到瀛国,向瀛假王送上了一句劣质玩笑一般的祝词。

而在那一年,在楼麒遇见未来的楼王之后的几天,他却在反复思考女仙的那句话:“我要选一个什么样的王呢?”

聆听天意是麒麟的本能。尽管充满质疑,天命终要来临。

“升山的人都下山了吗?”

“都走了。令坤门将要关闭,楼麒也不用再坐在这里,可以回蓬庐宫了。”华儿回答。

“百里潇湘呢?”

“商队似乎还在黄海外围逗留,果然商人都是不见到利益不肯罢手的吧。”

百里潇湘说过他要捕驺虞,那可不是在黄海外围就能轻易捉到的珍奇,想必他们只是把营帐扎在外围,商队主力早就进黄海深处去了。

“我要去黄海。”楼麒忽地站了起来。

 

在这个世上,只要麒麟跑起来,没有任何一种生物能够追上他们的速度。

化作兽形的楼麒成功甩脱女仙和护卫,独自离开蓬山,进入黄海。因为牠还没有想好,如果被追问天启是否发生在百里潇湘身上,牠该如何作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仿佛命运使然,与二十年后匆匆深入黄海寻找莽撞的王的赤麒麟同样,楼麒也感受到了黄海深处那一股不寻常的强大气息。牠变回人形并召唤使令,命使令载自己朝向那团混沌却狂暴的霸气前进。

与赤麒麟的遭遇有一点不同,抑或可说是更不幸之处,楼麒所察觉到的任飘渺气息更为慑人,那是因为他正在大开杀戒。

从洞窟深处伸展开的黑影在虚空中疯狂肆虐,商队雇佣的刚氏的尸首散了遍地。扭曲的、残破的肢体,浸透了暗红的、粘稠的液体,楼麒差一点就双眼一黑,从使令背上一头栽倒下来。

令他勉力维持神智的,是眼前的背影。

白衣少年一手拄着剑,单膝跪在地上,一身华贵外袍早不成形,珠玉散落,身上染满血迹。楼麒分明看见他拄剑的手在抖,绷直的脚腕在抖,那是压上了全身重量,在挣扎着站起。

可妖魔的注意力显然转移了。

“……麒麟?”

一瞬间,张牙舞爪的黑影缩回洞内,随即一片白芒迸发而出,化成一名白衣白发、紫色妖瞳的人形。任飘渺危险的视线落在了楼麒身上:“麒麟血肉,天下妖魔趋之若鹜,你竟自己送上门来。”

百里潇湘也注意到了楼麒的到来,他微微侧首向后看去,只见到麒麟面如金纸,目光失去了焦点。

他趁这一瞬跃身而起,持剑向妖魔扑去。但妖魔看都没有看他,展袖一挥,凭空出现的手臂虚影猛然击中百里,将他远远击飞出去,扬起一地沙尘。

楼麒视野的余光中,白衣之下又有更多鲜红的液体渗透出来,那具身躯不再动弹。

麒麟的心顿时凉得彻骨,如坠冰窖。麒麟与君主的关系互为半身,虽未宣誓效忠,也彼此牵系,本能驱使他以性命保护未来的王。

他立即召唤出更多使令,命令他们攻击任飘渺。可惜他根本无能为力,鲜血对他的影响本就使使令的灵力供应不足,面对如此强大的任飘渺就如飞蛾扑火。

他看着与自己结下契约的使令一只只扑向妖魔,然后被黑影和利爪撕碎,最后他崩溃了。他放弃了叫使令去送死,而是坐以待毙。

任飘渺的利爪钳住他的脖颈,指甲将要深深嵌入皮肤。那一对紫色妖瞳像是无底深渊,楼麒眼前一片血色斑斓,动弹不得。

他终于理解到死亡的意义,终于在麒麟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仁慈之外,体悟到对生命的敬畏、和对死亡的恐惧,但同时这份畏惧死亡的体验更使他畏惧,折磨着他的心脏和神经。

死亡可畏,但死亡也能让人无所畏惧。

“杀了我!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杀我!”麒麟嘶哑的嗓音如同哀鸣。

然而下一刻剑器破空,堪堪擦着妖魔的手腕而过,任飘渺闪身退开。百里潇湘根本没有看向任飘渺,他的一双眼熠熠发光,紧盯着楼麒。

“我有王气,对不对?我是楼王,对不对?”说这话的时候,他抑制不住喉咙深处翻涌的血气。

被鲜血这种污秽之物弄得发狂的麒麟,只会削弱使令的力量,最终不论是人、麒麟、还是使令,都要死在这里。只有君王可以役使麒麟的使令,只有君王的身份是他们的救赎。

百里潇湘顾不得手上沾满鲜血,搭上麒麟肩头,狠狠用力捏着他的肩胛骨:“楼麒!楼台甫!”

那一瞬间楼麒如受震撼,眼中清明一时。

这个人,早就知道他是王?还是因为我搭上性命来救他,让他自以为王?

“楼麒,拜我为王。”

不容置疑,楼麒伏身跪拜,额头抵在沾染血污的白鞋上:“遵承天意,恭迎主上,不离御前,不违诏命,矢言忠诚,谨以此誓……”耳畔唯闻一声来自头顶的“我准许”,楼麒再也撑持不住,倒在地上。

接下来本应是楼王和妖魔的对决。

本应是,但妖魔找到了更有趣的玩具。

“哦?还能挣扎?”任飘渺说,“人类顽强的求生意志让我产生兴趣了。相比之下,麒麟真是不堪一击的生物。”他意有所指地瞥向倒落的麒麟,随即百里潇湘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是我的麒麟,是楼国的台甫,岂是你这神经病老妖魔能指摘的!”百里潇湘还有骂人的力气,他还可以指着任飘渺骂上一整天。

任飘渺挑一挑眉。楼麒恍惚明白了,人类越怕死才越会奋力求生。

妖魔改变了主意:“吾不杀你们,吾给你们一次生的机会。”

“哈!你也怕杀国君遭天谴吗?”

“哼。”任飘渺只是低低嗤笑一声,“吾想看一个为了一己生存挣扎的王治下会有怎样的国家。但是你记住,一旦楼国出现衰败征兆,吾会毫不犹豫亲手杀你,灭楼国。”

 

楼麒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天,才从血污的冲击中完全恢复过来。一睁眼,未见一向守护自己的女怪,倒是看见个衣衫华丽的白衣少年坐在床侧,冲他眨着碧绿的眼,与他额上那仿若舍身木枝杈的印迹一个颜色。

是了,从今往后,这人就是楼国的王。这是天启,也是麒麟的选择。

明日楼王便将登上云梯宫承受天敕,时值午夜,楼王百里潇湘忽然问:“台甫,这蓬山上最高的地方是哪里?”

楼麒道:“吾等能够到达的高度,蓬庐宫最顶层的屋顶便是制高点了。”

百里说:“载我上去。”

楼麒不问缘由,化作麒麟。牠曾允诺若百里潇湘是楼王,就可以骑在牠的背上。楼麒的背部矫健,在月光下好像被笼罩上一层光晕,泛着柔和的白芒。只是牠的鬃毛有些特别,在黑色发亮的鬃毛前端、靠近角的位置,有一缕白色的毛发。

牠载着百里潇湘登上屋脊,俯瞰整座蓬山,半山腰的甫渡宫和令坤门显得十分渺小,环绕五山的黄海却很广阔,远处围绕黄海四方的金刚山阻断了视线,从这里看不见更远的内海。

百里潇湘不知从哪里取出酒壶酒杯,倒令楼麒暗暗吃了一惊,也不知他将酒具藏在身上何处。他在屋脊上坐下,往杯中斟满酒,道:“既然掌握权力,就要立身最高处。若身处万人之上却要屈身于一两人,这权力不要也罢。”

“王的头上还有天,王若失道,天道可惩。”楼麒望向黄海中央隐没在云雾之上的崇山,那里传说是天帝的居所。

“你没辅佐我的信心?”

“吾不知。但王是天帝选的,我只能相信。”

百里潇湘大笑几声:“可我没有信心。”他的表情忽然露出一丝迷茫神色,“如今的我与过去的我有何不同?所谓成王,就是寿命长了,病痛少了,终究还是一届凡人。”

“你认为你会失道?”楼麒忍不住询问。

百里抬首看了看牠,麒麟刚好也转过头来。他看着牠身上环绕的那团白芒,莫名有些歆羡。

“你告诉我,这世上有哪一国的君王,能在位永生永世,千年万年?”他说,“百里潇湘所求只有一事。”

“何事?”

他像是想起什么,扬手拍拍麒麟的身躯,示意牠坐下,而后依靠在楼麒身侧,就如一名主人倚在他心爱的骑兽身上一样。

“我给你起个名字如何?”

楼麒一头雾水。从出生起,牠的名字就叫做楼麒,养育他的女怪、照料牠的女仙都是这样称呼牠,牠不太懂名字的意义。

百里潇湘说:“昆仑有个传说,人死后会去到一个叫做酆都的地方,那里终日不见阳光,亦无星月。从今天起你就叫酆都月。”

百里潇湘站起身,举杯向月,杯酒洒天:“我之所求,愿我死后,酆都有月。”
评论(5)
热度(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