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赤八周年】白马笑东风 · 下

有时候温皇觉得,自己在汉地待得太久,早已被汉人同化了。比方说比起烧酒烤羊,他更爱吃南方精致的茶点;比起居无定所的游牧生活,他更喜欢隐居山林,窝在一方小院中享享清福。

然而他骨子里来自苗人血统的桀骜却是无法被磨灭掉的,无论读过几车“之乎者也”,那些繁文缛节都束缚不了他,狂傲得就像一匹不驯的野马。

所以他在那个外邦的红发少年眼中看见了同类。

彬彬有礼、行止端庄,但那双眸子里却藏着高远的志向和野心。听说他要同苗疆一道逐鹿中原,想来不过是为了利益结成的同盟,过不了几年只怕就要兵戎相见,那时便有趣极了。

至于眼下,不妨暂且把种族、立场统统放下,遵从本能,信马由缰。

大帐外的锣鼓号角早听不见了,回首遥望那一片芝麻般密密麻麻的围观人群,也已被抛在起起伏伏的原野之后。如此跑了大半个时辰,赤羽的汗血宝马与温皇的银骢时而并驾齐驱,时而一前一后,始终分不出个高下。

眼前是绵延的绿草,耳旁是急促的马蹄,头顶上雄鹰盘旋,偶然发出几声啸唳,仿佛天地间只余下两人两骑,此时此刻的纵马扬鞭或将永无止境。远方传来阵阵悠远辽阔的歌声,因着地形空旷的缘故,瞧不见人影,只听得见那声音断断续续,悠悠地散在风里,如梦如幻。

赤羽被这阵歌声分了心,身下驾马的动作不止,眼神却飘到了不知何处的天际。

温皇在他身侧,只比他落后一个马首的距离,瞧见那人甩在脑后的艳红长发偏了偏方向,透过鬓边碎发能看到白皙的下颚微微扬起。

“那是牧民的歌。”温皇浅浅一笑,率先开了腔。

赤羽没想到他会主动搭话,侧首望向那白衣人,眼中惊异一闪而过。他不自觉地将马速减慢了稍许,想要听清牧歌的曲调,温皇也默契地跟着一同放缓了速度。

赤羽再度把目光投向草原与蓝天之间那一道清晰的边界线。他并非嗜好歌舞之人,东瀛的歌舞也自有其曼妙之处,然而相对于那些精心编排、充满匠气的乐曲,总有些来自灵魂深处的呐喊更加令人动容。那是源于生命本初的天然,在这广阔的天地间令人不由自主生出一股敬畏之情。

“唱的什么?”他出言相问,嗓音里带上了几分肃穆。

“鸿雁。”温皇淡淡笑答,视线飘然落在红发间露出的抬起的下巴、和认真倾听的耳尖。那个人现在,会不会卸下平日那副强大的面具,露出迷蒙、向往的表情?

鸿雁,天空上,

对对排成行;

江水长,秋草黄,

草原上琴声忧伤。

牧民的歌是用苗语唱出来的,温皇并没有翻译给赤羽听,因为他觉得伤春悲秋的感叹并不适合他们这一种人。但失去言语的音乐却最能触动心底的情绪,赤羽从中听出了只有他自己才能感受到的意味。

鸿雁,向南方,

飞过芦苇荡;

天苍茫,雁何往,

心中是北方家乡。

温皇不知道赤羽想起了东瀛西剑流本部的庭院,和院中樱树下把酒言欢的同僚。可他自己却在想,如若未来有朝一日,苗疆与东瀛瓜分中原后终于反目成仇,再见面他和赤羽便是敌人。到那时,他们是否还会忆起今日的持缰纵马?

如此一路漫不经心的“赛马”,一个时辰后目标的胡杨林出现在前方不远处。脚下的草已不再鲜嫩,而是青黄交加,一路延伸到金灿的胡杨木下。听闻过了这片林子再往前,便是茫茫戈壁。

温皇勒住缰绳,让马匹改为小跑,赤羽知他这是无心再比,虽然疑惑,但也不愿意占人便宜,于是勒马横立前方,回看温皇。

温皇驱马上前,笑道:“听说你若赢了,就能带走这匹红马?”

“怎么?”赤羽挑眉,“你要让我?赤羽信之介可不平白受人恩惠。”

温皇摇了摇头,道:“你这匹马虽是大宛天马,看牙齿却未成年;我这匹虽然品种不如它,但也是军中百里挑一的战马。前半程我们已经比过了,论脚力它们可不相上下,再比下去就要比耐力了。”

“如何?”赤羽等着他说下去。

“汗血宝马有日行千里一说,但那其实是夸大的说法,若当真这么跑是要跑死马的。等到了后半程,你爱惜这只小马,断不会让它跑到极限速度,我却不在乎一匹军马的生死,这岂不是对你不公吗?”

温皇的言论赤羽并非没有想过,苗人是马背上的部族,有哪个不懂马的,只怕苗王此举本也意在考验他。西剑流想得要的东西、与西剑流军师的颜面,两者择其一,真真是个难题。

然而赤羽却未曾想这位与自己比赛的苗人骑士竟会将这个难题点破,不知他是否别有算计。温皇迎着赤羽质询的目光慵懒地耸了耸肩,看起来倒像是没有替王室效命的干劲。

“那,阁下有何提议?”

“哈,比马,不如我们自己来比划比划?”

听闻此言,赤羽先是怔了怔,随即释然一笑。管他有什么算计呢,这个办法直截了当,倒也可行。于是两人约定就在马上比试,从此地出发到林中湖边,再绕湖一周,以此段路程为限,谁先落地谁就是输家。

约定既成,两人不再多言,仍是赤羽抢先拍马而走,温皇紧随追上。两人都没带能够用来马上交战的长兵器,温皇便将马鞭连杆带绳握在手里,当作武器来攻击,赤羽则抽出腰间折扇抵挡。

一来二去间,却见温皇出招凌厉准确,招招直刺要害,看得赤羽暗暗心惊,这人竟用马鞭使出了一路精妙剑法。但赤羽也不甘示弱,一柄折扇使出的东瀛刀法同样变幻莫测,令温皇不得不谨慎以待。

胡杨林中一片金黄,“刀光剑影”中卷起片片落叶,洋洋洒洒。林中一片碧澄的湖泊宁如镜面,倒映长空万里。湖边栖息的野鸟被突来的马蹄惊飞,阵阵交战声打破满林宁静。

交战又持续了半个时辰,眼看两人已绕湖周跑了一多半,他们初入树林时的地点越来越近,温皇不再拖延,从马背上一拍跃起,从半空扑向赤羽,银白大氅翻若惊鸿。他手中鞭子端头直指赤羽颈侧,赤羽策马避开锋芒,折扇平平一扫,攻向温皇下盘,不料温皇在扇柄上借力一踏,再次纵跃而起,轻飘飘上了树。

赤羽只道失策,当初约定只说不能下地,却没有限制不能上树,这还怎么比?但两人酣战多时,赤羽也正战得兴起,懒得去与他计较许多,干脆也离了马,追着温皇落在树枝上。

胡杨生长在戈壁,是一种根扎得极深的树木,地上的部分却并不很高,尤其是那些横生的虬枝,甚至还会斜斜地垂落在地。原本的马战就这样变成了对树上狭小立足空间的争夺战,若是稍有不慎从树枝上跌落,下面可不会有另一根树枝等着人去站。

温皇的剑法依然刁钻,步步紧逼,赤羽也一改先前的战法,以攻为守,两人斗得越发不可开交。马匹仍在树下按照原定的轨迹奔跑,树上两人虽然离了马,却也在向终点的方向移动着,渐渐地便离得近了。

马鞭使出的剑法与折扇使出的刀法再一次碰撞在一起,忽然脚下的树枝发出沉重的声音,随即两人身体倾斜,竟是那树枝不堪重负,将要断裂了。

传说胡杨木生后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朽,他们所站的这棵树,或许就是胡杨死而不倒的见证。只是树虽未倒,枝干里却已空了,经不起折腾。

当下赤羽向旁跃开,意图跃到另一根树枝上。但温皇所站位置是树枝的端头,本悬于湖面之上,此时无处可去,他略一思索,便向后一掠,向着身后湖水直直落下去。半空之中,他犹有余裕甩开鞭子,缠上赤羽手腕,竟就这样把赤羽一同拉了下来。

“扑通”一声落水,溅起高高的水花,打在岸边黄草之上。随即一道白色人影从水面上跳起,又被另一人拉了下去,再次溅起一片水花。如此反复几次,激荡的湖面终于渐渐平静。

“……赤羽军师,你觉不觉得,湖水很冷?”

赤羽瞪了温皇一眼,没有回答。草原的湖水不仅冷,浸透厚重的衣服之后,身体还会变得很重。

“……赤羽军师,还比吗?”

“哼。”赤羽冷冷回应一声,一把抓起温皇的手腕,提气从水里跳了出来,带着那人一起落回岸上。两人斗得筋疲力尽,又被冰冷而沉重的湖水浸透衣衫,早已失了力气,一上岸便坐倒在地,连连喘息,谁都顾不上说话。

过了一会儿,气息渐渐平复,内息流转,身上也不那么冰冷了,赤羽漠然开口:“平手。”

温皇摸了摸鼻子,沉默片刻,忽然低低笑出了声。

赤羽呼出长长一口气,向后倒下,仰面躺在草地上。天光不如来时明亮,云彩升了起来,泛着红橙橙的光,衬着头顶上胡杨木金黄的叶子。透过树冠的缝隙,能看见苍鹰还在头顶上盘旋,也不知和来时路上看见的那只是不是同一只。

就好像草原上的日日夜夜从来都是这样,未来也会是这样,永远都不会改变。

温皇屈腿坐在赤羽身旁,看向赤羽时,红发少年已把头偏向另一边,给温皇留了个后脑勺。那头湿漉漉的红发贴在脸颊上,露出耳朵和颈侧。

温皇忽然凑近赤羽,俯下身去,在露出的耳朵尖上轻轻啄了一口。赤羽一动也没有动,仿佛根本就不知道,但慢慢地便红了半截耳朵。


王帐的黄昏依旧热闹得很,夕阳投在庄严华丽的大帐上,把那些金箔铸的龙骨、金线绣的纹样都染得更加灿烂夺目。人群还聚集在空地上,翘首等着两名骑士的归来。

太阳还没落下地平线的时候,温皇的那匹银骢先回来了。人群先是爆出一阵欢呼,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变成了窃窃私语。因为那匹白马是独自回来的,没有见到另一匹汗血红马,更没有见到骑马的两个人。

罗碧说军马识途,都是做过良好训练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自己找回来。他这么一说,千雪更担心了。这茫茫草原,父王治下,还能遇上什么事情呢?

等到星星升起来时,众人终于盼回了那两人。两个少年骑在同一匹马上,慢悠悠地蹓跶了回来,就像在游览风景。

温皇一回来就向苗王请罪,说自己连马都驾驭不了,让马自己跑回来了,输得心服口服。旁人不屑,苗王怀疑,千雪和罗碧却顾左右而言他。

几日后,东瀛使团启程返回东瀛,赤羽恭敬地辞别苗王,头也不回。只是骑在枣红马上,他忽又记起,那日与温皇同骑一匹回来的路上,他们又听见了那首牧民唱的歌,温皇给他翻译了牧歌的最后一段——

鸿雁,向苍天,

天空有多遥远;

酒喝干,再斟满,

今夜不醉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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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由于官方设定苗疆在西北,这次参考的是隋唐时期的突厥民族,占地大概是蒙古到新疆一带。

注2:夹带私货,本篇引用的歌词来自蒙古民歌《鸿雁》,如果想听请一定要听听孟根花唱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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