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赤】隔墙有尔
赤羽信之介有一位邻居，而且还是一位老邻居。
他搬到这间公寓才两年，听说他的邻居在他搬来的十年前就已经住在这里了，算来刚好一纪，当年的邻居先生也曾青葱年少。
其实邻居先生与赤羽年岁差不多大，尚属青年的范畴，只是他举手投足、话里行间都充满了退休赋闲、安享晚年的意味。
“想当年，温皇腰不酸腿不疼，能一口气上五楼……”
“我是来问你电梯坏了该找谁修的！”
此时的赤羽信之介衣衫笔挺地站在邻居家的门口，因为运动得太急，稍稍有一些气喘，脸颊白里透红，被他火红的头发一衬，像颗剥开一半的荔枝。
他刚刚下班回家，便发现公寓楼自家这个单元的电梯坏了，只得徒步走楼梯间上楼，而他又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爬楼时也如平地赶路一般，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着上得楼来，就立刻敲开邻居的房门一问究竟。
如果可以，赤羽并不是很想询问这一位邻居，可惜他也没有另一位邻居。他们这个单元一梯两户，每层只有两家。
邻居温皇穿着一身中老年花布睡衣，赤脚踩着一双毛绒拖鞋，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一副刚睡醒的样子。他根本不知道电梯坏了的事情，今天他就没踏出过房门。
“抱歉，职业病犯了，习惯东拉西扯。赤羽你问修电梯？没事，这电梯老毛病了，以前也三天两头地坏，过两天就有人来修。是你运气好，搬进来两年都没坏过，我还以为你有什么特殊能力，能镇住这电梯……”温皇连连打着呵欠，眼泪都挤出来了，也停不下絮絮叨叨地讲话。
是，他还是有职业的，他的职业是个作家。这是他的自称，赤羽并不十分清楚。温皇没有告知过他的笔名，也未曾说过他都写过什么作品。不过赤羽认为，如果作家的职业病都是讲话这般啰嗦，总是绕一大圈子也不肯落到重点，那文坛就要完了。
说起作家，赤羽的生活里还有一位作家，虽然他也没拜读过那位的作品。
那名作家的作品大受当今的年轻女性群体欢迎，近两年在赤羽工作部门的女性下属间十分流行。工作之余，赤羽经常能听到女同事对于作家和作品的议论：
“昨天借你那本，你看了吗？”
“看了看了！天啊那个红头发的受太帅了，难怪主角攻那么喜欢他！”
什么“攻”啊“受”啊，如今的年轻人讲的词汇太奇怪了，赤羽在通俗流行方面不大跟得上时代。
“你知道吗？昨晚还珠楼主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双更了！”
“嗷！他写什么了？”
“写到那个受急匆匆来找攻，又是喘气又是脸红，那个描写，啧啧！”
“赶路的样子也能被他写的那么……啧啧！”
还珠楼主？赤羽内心嘀咕了一句，那不是某位已经作古的名家吗，现代武侠的开山鼻祖。有人冒他之名写作，莫非也是武侠大家？若有机会倒可找来一读。
一般人若说有机会如何云云，那可能只是一句敷衍，他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然而也有的时候，机会就会这么巧，正好落在你的头上。
那天赤羽惯例加班到傍晚，终于收拾好文件，关闭电脑，才发现有一本书躺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想来是某位员工来向他汇报事物时不小心落下的。
看那封面简约、装帧精美，书名大大两字《剑意》，作者署名正是还珠楼主。赤羽左右无事，随手拿起翻了几页，未见“情”、“爱”一类令他头痛的字眼，倒是心生好感，心想不如拿回家去读上一读，明日再问问是哪位同事掉的，好还给人家。
就这样，当赤羽回到公寓楼，身心疲惫地爬上五层时，在他的文件包外面、胳膊与腰胯之间，还夹着那本《剑意》。
温皇正在自家门口，开着半扇房门探头探脑，精神倒比前几日赤羽扰他清梦时好上不少。
“赤羽，晚上好。”
“嗯，晚上好。这么晚了，温先生这是做什么？”
“我看看电梯修好没有。”
“没修好如何？修好如何？温先生肯出门吗？”
“唉，不出，还要赶稿。”温皇似是无奈地摇一摇头，一垂眼目光落在赤羽身侧那本书上，顿了一顿，“这本书？”
“同事常提起，我借来一阅。”其实事实并非如此，但赤羽认为没有必要对外人讲明细节，简单带过足矣。
“哦？这么说你还没读这本书？”
“没有。怎么？温先生读过？”
温皇抬起视线，望着赤羽，笑吟吟道：“也没。赤羽先生读完要是觉得好，不妨推荐给我。”
赤羽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旋转钥匙打开自家房门。
赤羽的计划原本十分美好——吃掉一碗从外面带回来的卤肉饭，冲个热水澡，热一杯牛奶，然后爬上床，在牛奶的香气和读书的享受中，度过睡前的恬静时光——如果不是书里的内容令他大为震惊、睡意全无的话。
实话说，单看文笔和情节，《剑意》确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剧情紧凑，环环相扣，阴谋阳谋层出不穷，文争武斗各有风采，只是其中穿插香艳旖旎描写，竟不乏两个男人之间的激烈情事。
赤羽本不是保守古板的人，对同性恋爱也没有歧视，只是从未想到女性下属间流行的会是这一类话题，更想不到自己居然会对此等描写读得入神，待读完全本回神时已是凌晨四点。
他身上出了一层薄汗，四肢百骸仍是发热，隐隐往下腹汇聚。再冲洗一遍后，躺回床上，赤羽又开始翻来覆去地煮饺子，因为同事口中那个被称为“受”的角色从外貌到性格都与他相似，简直可说是量身定做，但赤羽从没想过让别的男人居于自己身上，甚至侵犯自己。也不知部门里那些女性读这书的时候是怎么想的，要是敢胡思乱想，今后就得把还珠楼主的书列为公司禁书。
想到这里，赤羽又琢磨起来，明天上班该怎么寻找这本书的主人，怎么把书还回去。想来想去，等他真正睡着，已经早上六点了。
结果第二天上班时，赤羽也只是简单地在公司内部的群里发表了一则通知：“今天早上发现有同事昨天把书丢在我的办公室，请丢书的同事尽快到办公室领取。另外，请各位同事不要在上班期间阅读、讨论与工作内容无关的杂书，更不要再把此类杂书带到公司。”
通知写的简单明白，然而到晚上下班也没有人来认领丢失的书，那本《剑意》始终躺在赤羽办公桌的桌角处，一连几天，直到赤羽决定那本书不能待在那儿了。
提着书的手伸到垃圾桶上方，又缩了回来。书本无罪，好好的装帧、好好的纸张，丢掉实在可惜。虽然拿回家去，与书架上那几排一丝不苟的专业书籍放在一起十分违和，赤羽却忍不住生出干脆凑齐一套、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强迫症心态。
归根结底，书写的好看，赤羽想读。
还珠楼主已出的书还有几本，名为《琴羽》、《宿敌》、《知己》、《无双》、《凤凰》，古风十足，偏又极尽香艳之事，两名智冠绝伦的男子在挑衅争胜之余又由惺惺相惜之情发展为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欲望，这一系列故事好像永远都不会完结。
赤羽在楼道里签收装有书籍的快递箱，那位邻居先生又探了个脑袋出来张望。赤羽并不担心快递被他看见，他曾嘱托店主在箱子上写上办公用品，贴心的店主还表示将在他的箱子里送几张卤肉饭优惠券，以感谢购买。
温皇瞥了一眼纸箱，有心无心地问了一句：“上次那本书，好看吗？”
赤羽手一哆嗦，差点把纸箱扔在地上。但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很快冷静下来，脑中还在寻思怎样劝阻温皇去看那本《剑意》。
没想到温皇没等他回答，先自坦言：“其实，上回在你手里看见那本书之后，我也找来看了一下。也许有些内容你不能接受，但就如赤羽先生所知，温皇也是一个作家，我想从文学的角度听听你对《剑意》的评价。”
这下由不得赤羽迂回。搪塞与推诿都不是他的风格，赤羽决定据实以告：“文笔与剧情上佳，引人入胜，还珠楼主是一流作者。如果他能多写一些面向大众的作品，相信他的名声会更响。”
温皇似乎意外于赤羽给出的高评价，问道：“那，你认为那本书里，有什么缺点？”
“嗯……大概就是作者太过偏心，两人对局总是目小胜利。”
“目小？”温皇怔了一下，他记得那本书里的描述分明是“丹凤细眼，俊雅风流”。
“嗯，目小，主角。”赤羽撂下这句话，就搬着他的箱子，回他自己房间里去了。
他用了几天时间读完了还珠楼主所有已出的实体小说，又摸到网站上，追他的连载。越是读下去，赤羽便越发觉得，这名作者真合他的口味。论交锋，文中所写布局与赤羽所思所想往往不谋而合，如果让他本人身处局中，他也会做出相同的判断和行动；论情事，文中的细节描写总能恰到好处点燃赤羽的欲火，又不显得太过下流，艳而不俗。
就在赤羽连连赞叹时，他突然发现，在最近几章更新中，文中那名与他相似的红发男人取胜新局，并且主角的相貌描写也改成了“剑眉朗目，俊雅风流”。网页下方的评论区里炸开了锅，诸如“楼主转性了”、“楼主受刺激了”的评价层出不穷。赤羽确定不是他的错觉，还珠楼主的确改变了原有的风格。
可是另一件事，赤羽真希望是他的错觉。
当他敲开隔壁的房门，被那名一如既往懒散的男人迎入室内时，他看见客厅的一角，贴着雪白的墙壁，整整齐齐堆满了未拆封的新书，一本本都白底黑字印着“还珠楼主著”。
温皇还穿着那件中老年花布睡衣，踩着那双毛绒拖鞋，眨巴着那双看起来永远睡不醒的小眼，站在赤羽身后笑眯眯地问：“新剧情，赤羽先生还满意吗？”
半个月后，还珠楼主给宿敌故事的系列连载打下了“完结”的声明，同时开启了一个现代都市爱情的新篇，题为——《隔墙有尔》。
